夏洼的池塘
“
那天,走到病房,正是一天当中最温暖的时候,爸爸就躺在铺满阳光的病床上,脸色看上去跟以前一样,瘦削,睡眼惺忪。
”
——夏洼的池塘第10期
“啪!”
医院的窗帘,把别床病友的暖水壶摔得稀碎。
医院第一天干的第一件“好事”。毛手毛脚,一如往常。
年10月28号,休息日,替同事值班,坐在家中,对着电脑发呆。一个陌生的老家的手机号码打过来。
是市二院,说我爸妈咳嗽,前一天来拍了CT,妈妈的结果还好,爸爸的结果不太好,肺部有不好的东西,最好是明天就来住院。
我问,不好的东西是肿瘤吗?医生没有明确说是或不是,需要进一步检查才知道。
我赶紧给妈妈打电话核实,妈妈虚张声势:“没有的事!瞎说八道!”
那完全不坚定的语气,说明有事。
妈妈说,确实昨天拍了片子,因为他俩咳嗽将近一个月了都没好,爸爸还咳血,索性两人一起去拍了片子,他们应该在今天下午去取报告的,医院竟然先给我打了电话。
“太蹊跷了,我和你爸都没有留你的电话,医院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?”这个疑问,爸爸妈妈一直念叨。
今天晚上通宵值班,于是买了29号的票,回老家。
10月29号中午一点到达老家高铁站,医院。我们几乎没有说话,气氛很凉。彼时,车外太阳暖得人心里发燥。
爸爸的病房在老年区,悠长的走廊从早到晚都是暗的,一缕缕小便的味道回转,楼梯口“禁止吸烟”的牌子没有丝毫震慑作用,老头老太们在窗边吞云吐雾,烟味拐进病房,爸爸一阵咳嗽。
爸爸说他十四五岁就开始抽烟了,到现在,烟龄已经五十年了。年轻时抽不起好烟,就卷烟叶抽。条件好了,烟的档次还是维持在几块钱一包的水准。给他买了好烟,舍不得抽,给我姥爷,姥爷后来病重不能抽了,就给别人。
可能在爸爸看来,香烟也分日常版和社交版吧,好的烟拿来交际,差的烟抽到嘴里才舒服。
那天,走到病房,正是一天当中最温暖的时候,爸爸就躺在铺满阳光的病床上,脸色看上去跟以前一样,瘦削,睡眼惺忪。
爸爸让弟弟带我出去吃午饭,医院对面的粥屋喝了点粥。
这里太熟悉了,年爸爸耳后长了个瘤,医院做手术,当时目所能及的几家店吃了好几遍。如今,又来了。
医院,看到入口墙上挂了七八块牌,“xx医院”几个字格外显眼。
病房是六人位,住了三位病人,还算宽敞。
一位大叔发烧好多天,住院好多天不见好转。一位包工头大叔糖尿病,在病房里业务繁忙,不停接打电话,输完液就往工地上跑,医生忍不住抱怨“你要有点住院的觉悟”。
真羡慕他们。
每当他们问爸爸是什么病,我沉默,妈妈蒙混过关。
屋里被太阳晒得升温,不知道哪里飞来那么多苍蝇,我打死了大概有十几只吧。同时,也打碎了包工头大叔的暖水瓶。
去上厕所,妈妈跟着,抱着我哭。她实在无法想象他可能会在半路扔下她,一个人走。
我也无法想象。
妈妈求爸爸戒烟多少次,不记得了。每次爸爸都嫌妈妈烦。妈妈曾经恶狠狠地撂下一句:“有你后悔的一天。”
现在,她特别后悔说出这句话。
爸爸住院后一直没有抽烟,闻到烟味就咳嗽。有个胖女人,老公住院,她陪护,得空就在电梯口抽烟。
那天,我从电梯出来,胖女人又在抽。看到她那一脸享受的样子,我怒了。
“有没有素质啊!这是病房,抽烟出去抽!不认识字吗你!”
胖女人一脸懵,她看到我老公拉我走,指着我老公说“他也在这抽的”。
我回到病房,胖女人还在外面哔哔,爸爸问怎么回事,跟他说了,他就跑到外面去找胖女人理论了。
胖女人跟爸爸说:“我就抽,我还要到你房间里去抽。”
我说:“你来,看我打不死你。”
其实,我也只能虚张声势地对抗有形的胖女人,因为我没办法把怨气撒在无形的命运身上。
情绪总是莫名其妙的发生变化,有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了。
在二院的那个星期,医生把穿刺之前的非创伤性检查都做了一遍。头部核磁共振检查结果是好的,腹部彩超检查也没有发现异常。爸爸腰疼,拍了X光片和CT,我们先拿到了X光片,没有太大问题,心里小小的欣喜,舒了一口气。后来拿到CT报告,诊断是“骨髓水肿?癌转移?”医生拿着片子看,唏嘘,怕是不好的东西侵犯了腰椎。而爸爸一直以为是前段时间搬石头扭到的。后来拍了肺部增强CT,能清晰看到肺部中央有一大片团状阴影,还有一些钙化点。后来医生开了单子,医院做全身骨扫描和结核杆菌检查。
11月3号晚上,爸爸突然发烧,38.6°。护士打了退热针,二十分钟左右开始冒汗,热度退了。
11月4号早上抽过血,我带着血液去三院,弟弟开车带爸爸妈妈去哈院做骨扫描。
医院,我并不知道,去了才发现所有医生都戴着防毒口罩,而我就在这些病菌中穿行。送检后,医生告知报告要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半左右才能出,我就顺势坐公交车去哈院找爸妈。
由于担心爸爸,每天睡不好,妈妈的咳嗽也严重了,夜里经常坐起来,因为一躺下就会引发咳嗽。爸爸的骨扫描还在排队,我就带妈妈回二院,找医生给妈妈听一下,看是否要住院输液。
给爸爸看病的寇主任给妈妈听了听,肺里没事,支气管炎,还是着急上火的关系,吃药就行。这下,妈妈就放宽心了。
下午四点,骨扫描的结果出来。我提前就去取了。哈院的医生说,全身没见明显异常,腰椎第4节外压缩性骨折。我描述了爸爸的情况,医生说,不能单凭影像就确诊是骨转移,他们更倾向于是外力作用导致的骨折。
那一刻,我心里好像照进一点点阳光。回去的公交车上,我想,假如可以,我愿用十年寿命换爸爸健康。
把骨扫描结果拿给寇主任看,他激动得眼泛泪花,“太好了,咱们这就准备手术!不管肺里是什么,咱们都准备手术,把它取出来。”
11月5号早上,我去三院取血液报告。这次,我戴了双层口罩。去早了,报告没出来。等待,祈祷。刷卡,滴,您有一份报告正在打印。忐忑。
报告单显示结核分枝杆菌阳性。我问检验科的医生是什么意思,他们让我去问诊治医生,这个结果“不太好”。
我把报告发给弟弟看,他说,“太好了,有可能是结核,不是肺癌。”
拿到结核的报告单,被短暂的喜悦冲昏头脑的我们,盼着爸爸真的只是结核。
那天下午,爸爸转了病房,从老年科转到了胸外科。从阴暗的旧楼到明亮的新楼,我和妈妈像两只小小的蚂蚁,搬运着被褥脸盆等用品。
匆匆忙忙,我就打车去北站,坐高铁回南京了。因为单位6号有场活动,不出场不好。
其实,出不出场,都没那么重要。只是自我认为比较重要罢了。但是,跟爸爸相比呢,工作有那么重要吗?
所有的检查,我们都把报告给了医生,影像压在床底下。我们难免有些躲闪的意味,爸爸总能感受得到。他问医生:我是不是快死了。或许是见多了生死,医生编造了美好的谎言,让爸爸相信。他真的相信吗?如果真的相信,他可能也不会说出“是癌症我也不怕”这样的话了吧。
起初瞒着所有亲戚,后来妈妈选择坦白,于是医院看望爸爸。每次送他们走的时候,妈妈会在电梯口跟他们聊爸爸的病情,而在病房里等待的爸爸就会变得焦虑,他总是问:“你妈怎么还不回来?他们在说什么?”
他没有安全感。
医生让我签字的时候,我的手发抖。我和弟弟分别去找医生询问,假如是最坏的情况,生命还有多久。答案是半年。
我无法想象,半年时间,最爱的亲人就将永远离开我们。我们靠在走廊冰冷的墙上,不知道说什么,只能等泪痕干了,再换个笑脸进病房。
我回南京的这段时间,做事总是丢三落四,女儿跟我说笑,我也懒得应付。
爸爸贫血,蛋白值也低,医生让爸爸多吃肉,一天四顿,每天爬楼,用水管在脸盆里吹泡泡,锻炼肺活量,等指标上去了,不咳嗽了,大概14号就可以做手术了。
可是,11号晚上爸爸又发烧了,不能吃药打针,只能物理降温。12号,医生紧急安排了穿刺,晚上又发烧。
我和弟弟都想给爸爸转院,或许能得到更好的治疗。妈妈一开始就将希望寄托在寇主任身上,还给他塞了红包,让帮忙安排,现在是否转院,她也拿不定主意了。
11月13号,穿刺结果下午四点出来,确诊癌症。
其实早就该做穿刺了,早就该确认了。
当时,老年科的寇主任说立马手术。今天,弟弟找到一个北京的医生小颖,她说,如果是活动性肺结核合并肺癌,这种情况并不适合做手术,需要先进行抗痨治疗。
这么小的概率就被我们碰到了吗?
爸爸已经开始敏感,脾气也不好了。我让弟弟把病理资料汇总一下,发给小颖和我,爸爸看到了就问他干嘛,搞来搞去,瞎掺和。他说,就在二院治疗,打死都不动地儿。
晚上,又是38度。
小颖说,不是肿瘤热,可能是肺炎或者结核引起的发热。
11月14号,我和老公一起坐高铁回家。
路上,还在为今天的评论找选题,联系作者。
对,我是一名评论编辑,是一个没有任何不可替代性的编辑,但是对爸爸妈妈来说,我应该是不可替代的吧。
跟领导申请回老家办公,领导爽快答应,并关切我照顾好自己,不要太累。我想,这种没有血缘的关心,足够暖心。
弟弟说,早上医生们到病房查房,他们的意见是,下周一不管发不发烧都做手术。我的疑问是,活动性肺结核不适合做手术,是否应该先进行抗痨治疗,否则是否会有风险。弟弟说,大夫说了,炸弹都快爆炸了,当然先要处理炸弹,肺癌致命,结核不致命,肯定先手术处理肺癌。
对于这种说法,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赞同。我不是医生,更不是专家,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方案。
高铁向北,山峦变色,娇柔绿色孑然转性,南方女子遇上北方硬汉,心也跟着坚硬起来。有勇气总是好的。
打车把公公婆婆让带的鸡鸭放到家,然后去二院。见到爸爸,气色还不错。
找寇主任解答心中疑问,他不在,于是打电话。真的是一位很有耐心的医生,他说,爸爸体内的肿瘤挺大,还是比较危险的,必须尽快手术。“闺女,明天他们让你签字你就签,别听他们说别的。”
悬着的心落下来,安了。
妈妈的心也安了。
妈妈噙着眼泪说,当房间里就剩他们俩人的时候,爸爸求她,别折腾他了,就算死也要死在这。爸爸哭着说,“你这么寸步不离的伺候我,你自己也要保重,别再病了。”
妈妈拉着爸爸的手,哭着恳求他陪伴走完后半生。
我安抚妈妈和弟弟,我们首先要调整好心态,爸爸才能开心。
果然,当我们站在走廊的窗边,看着外面红红的太阳,参差不齐的楼房,说着轻松的话题,爸爸情绪很好,笑得咳嗽起来。
妈妈说:“你病了,我最难受,谁都没有我难受,咱俩最亲。”
爸爸说:“等我死了,你们就是最亲的了。”
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爸爸眼中的泪,然而,它并没有走出眼眶。
爸爸心情好了,弟弟也安心回家煮鸭汤了。可恶的是,千叮咛万嘱咐,什么都不要放,他还是放了盐,而且还放了料酒!
因为爸爸在输头孢,我们很紧张地去问值班大夫加了一点点料酒的鸭汤能不能喝,好在答案是肯定的。
从下午到晚上,爸爸的体温一直在37.4-37.8之间,好像是比昨天好些了。
希望明天会更好。
11月15号,主治医师张大夫把我们叫到办公室,“肺癌手术通知书”摆在桌上。
手术做法,术中术后可能出现的问题,一一讲解。
心跳加速,我不敢签字。弟弟签了字。
医生说,手术很简单,切除上肺叶和肿瘤,清除淋巴结,如果瘤很大,可能连同中间肺叶一起切除,然后缝合。但是不敢百分之百保证手术成功,也有可能打开胸腔发现情况很复杂,无法手术,再缝合。
因为爸爸各项检查指标都不是很好,所以术后可能出现很多问题,比如,支气管胸膜瘘,这个要重新打开胸腔,进行二次手术。比如,声音嘶哑,炎症不好消退,痰液不及时吐出的话有可能会使肺部粘连,最严重的就是有可能形成血栓并流进肺部,造成生命危险。也有可能,手术中出现大出血等意外。
太害怕了。
之前寇主任说,不管大夫说什么,签字就行了。可是真听到这些惊悚的字眼,我就紧张的不行,乱了阵脚。
但是,手术是最好的方案。
某种程度上说,这是在赌博。赢了命,胜了天,我们就是最后的赢家。
但是,大夫说,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,爸爸应该是晚期,术后90%的几率活不到五年。
五年,已经很宝贵了,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,和想做的事情。
我也相信,爸爸会创造奇迹。
爸爸这几天一直发烧,医院,贴身照顾,不辞辛苦。
今晚,爸爸又烧到38.5,医生说可以吃退烧药。
很奇怪,为什么总是下午到晚上这几乎固定的时间段内发烧呢?弟弟说,是不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,因此请了“香门”,看能否驱邪,改善爸爸的情况。
我是不信这些东西的,但是,我不排斥弟弟做这些举动,我也相信心诚则灵。
11月16日,爸爸白天情况很好,中午给爸爸打包了木须肉和白菜豆腐砂锅汤,吃了好多白菜,说白菜好吃。
下午四点弟弟发消息说又38度了。
昨天炖的鸭汤,今天加了很多大白菜,晚上送去,爸爸吃得很香,但是嫌弃我煮的太烂了。
晚上,体温一直在38.5以下徘徊。
11月17日,早上八点,妈妈打电话,说爸爸昨晚一直烧,最高峰39度,没有用药,妈妈一直给爸爸物理降温,今天早上才退下来,37.6。
上午又量了两次,37.4,37.2。
夜里体温控制得很好,没有超过37.5。
夜里十二点之前,趁机喝了两杯水,因为过了十二点,就不能吃喝了。
11月18日,早上六点体温37.2,这应该是这段时间最好的情况了。昨晚去找医生查了血液和尿液、痰菌的结果,蛋白值已经达标,中性粒细胞偏高一点,炎症没有完全消除,贫血情况仍然存在,术中需要输血。肝功能不太好,但是,总的来说,对手术没什么影响。
我和弟弟的心里有了底。
昨晚,弟弟在家里给菩萨烧香祈求,早上,妈妈也虔心拜了菩萨,求保佑爸爸手术顺利,一生平安。
我也默默跟着拜,忍着眼泪。
三叔四叔大舅三舅很早就来到病房,大伯也在手术时来到手术室门外。
8:20,爸爸一进手术室,妈妈就控制不住,哭了起来。
其实我也想哭,但是一次次忍了下来。这个时候,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
下午一点一刻,我在病房搞ps,弟弟